滚滚故事 | 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
△胡锦矗
胡锦矗,西华师范大学珍稀动植物研究所教授、原所长,世界著名的大熊猫研究专家,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、国际公认的大熊猫生态生物学研究的奠基人和“中国大熊猫研究的第一把交椅”。
这天清晨,老爷子走了一万步
2018年4月28日拂晓,南充市北湖公园传来第一声鸟啼时,89岁的胡锦矗教授已经沿湖步行了半个多小时。手机上,他与天南海北的几十个弟子建了一个微信群,弟子们把每天走多少步都“公示”出来,相互激励,也让恩师随时“监督”。
手机上显示,中国科学院院士魏辅文昨天走了4 000多步,他是从北京深夜飞往南充来开会的,没有挤出时间晨练;南京师大生命科学院院长、长江学者杨光沿江走了8 000多步,他一边走一边观察江豚的生态环境;广州大学的吴毅常年在幽暗的山谷出没,研究蝙蝠新种,昨天走了7 000多步。福州大学的袁重桂、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黄乘明、华南师范大学的吴诗宝、华中师范大学的吴华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周友兵、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温知新、卧龙自然保护区的何廷美……弟子们都在走、走、走,没有停下脚步。
在黎明的薄光里,胡锦矗走得从容而稳健。他出生于大巴山中的开江县,上中学要走过虎狼出没的200里大山,早就习惯于爬山涉水。中年时率科考队在四川西部跟踪调查大熊猫,4个春秋,行程90 000里。原始森林,哪有现成的路?路,是弯刀砍出来的——砍一棵枯树,在急流上搭桥;砍一个坑凹,在冰崖上立脚;砍一片枝柯,才能挺起身板;砍一块空地,才能搭起帐篷。
△胡锦矗在野外追踪大熊猫
胡锦矗教授是走在中国大熊猫科学研究最前列的“砍路人”。他主持创建的五一棚,是第一个大熊猫野外观察站;他与夏勒博士等中外专家合著的《卧龙的熊猫》,是大熊猫生物生态学的第一部权威性专著;他曾是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的第一任主任;他从事教育工作60多年,培养了上千名学生、105名研究生。年逾“80后”,他仍退而不休,给毕业生辅导论文,到保护区去培训野外调查队员,为青少年撰写科普书籍,关注每个弟子的最新成果,忙得不可开交。
8点钟,在北湖宾馆,参会的弟子们被叫早铃声一一催醒。这时,胡锦矗教授已放慢脚步往回走了。晓风吹拂,一身清爽。相对于跟踪大熊猫的那些“路”,湖畔林荫道实在太平坦,太好走了。手机上记载,他今早轻轻松松走了10 000多步!
弟子们无不惊叹:天这么早,老爷子已经走了10 000多步,他分明是在激励我们啊!
认真读好大自然这部书
上世纪80年代初,林业部调集川、陕、甘三省熊猫栖息地保护区各“山头”的技术骨干到五一棚学习,有人至今还记得与胡老师初次见面的情景。
那是在卧龙,海拔2 560米的林海中的五一棚大熊猫野外观察站。火塘边,一双双湿漉漉的农田胶鞋,烘烤出奇特的臭胶味。吊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唱着,与伙房里的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应和着。突然,帐篷外一阵窸窸窣窣,7、8只小松鼠从冷杉的枝叶间“嗖嗖嗖”飞窜而过——炊事员说:“胡老师回来了!”
胡老师一身汗水,两腿泥泞,还来不及放下沉重的背包,却忙不迭地从挎包里掏出馒头渣,任由小松鼠在他的头上、肩上跳得欢实,从他手掌上将馒头渣叼走。年过半百的胡老师,身材魁伟,留着寸头短发,步履矫健,笑迎各个“山头”来的年轻人。
在雪地上,胡老师教他们如何辨认熊猫的足迹;拾到了熊猫粪便,胡老师教他们如何用“咬节法”判断熊猫的年龄、身体状况。在火塘边,胡老师和夏勒博士讲的动物故事,是最生动的教材。
在五一棚,最苦最累的活,是24小时不间断地跟踪定位戴着无线电颈圈的几只大熊猫。夏勒博士对“中国队”如此简陋的装备——军大衣、毛织绑腿加农田胶鞋感到惊讶。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夜,踩着没膝深的积雪,反复测试,确定大熊猫的位置。一夜工作下来,军大衣冻成冰甲,走起来如机器人一样咔嚓作响。作示范的胡老师,冻得一脸铁青,仍然精神抖擞。
那时,被叫做“谌娃”的谌利民,还只是唐家河林区的“小电工”。自从跟了胡老师,学到了许多动植物知识,包括如何用无线电跟踪熊猫、黑熊,做植物样方,收集气象资料等。胡老师步步“紧逼”,让他参加成人高考,并进入西华师大学习,还安排其他弟子“传帮带”,读本科、研究生班。经过30多年历练,谌利民已经是青川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副局长。
在五一棚煅练过的年轻人,都已成为各个“山头”的业务骨干:雍严格,成为研究秦岭大熊猫的著名专家;周守德,成为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;李建国,成为四川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保护处调研员;严旬,成为国家林业局保护司总工程师……长期以来,研究熊猫这一行的人,只要说在五一棚干过, 就成了行业内的“资格证书”。
△胡锦矗在野外追踪大熊猫
胡老师认为,学好生物科学,最重要的是读好大自然这一部无字之书。1984年,他开始招收研究生,第一批有魏辅文、吴毅、袁重桂、葛桃安;第二批有王昌琼、黄乘明、张国修、郭延蜀。还未正式上课,他就率众弟子到平武王朗、青川唐家河,对大熊猫栖息地进行实地调查。
走进大森林,众弟子兴奋不已,希望与大熊猫来一次美丽的邂逅。他们的满怀豪情很快被单调而艰苦的野外生活消磨殆尽。魏辅文回忆:“且不说没有遇上大熊猫,蚊虫、蚂蟥、草蜱的叮咬常让人心烦气躁。牛羚、菜花烙铁头的攻击也得时时提防。”再看看胡老师,年近花甲的老人,日复一日带着大家采集标本,辨认动物痕迹,回到宿营地,再累也要坚持整理笔记。他用行动告诉众弟子:这是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,点滴成果都要你艰苦地付出。
黄乘明回忆:“我好逞能,每次出发都冲到最前头,但没多久,脚下发飘,就不行了。胡老师对我说:‘爬山,要不紧不慢,一步步走稳了,匀速前进,才能保持体力,走得远,坚持得久。’后来,我带学生,教野外生存本领也是按胡老师的一套教的,真是受益匪浅。”
王昌琼回忆:“大家齐心协力,在野外搭起了帐篷,有树枝铺地,加上雨披和军毯,算是有了个简单的窝。可是,我一个女生睡哪里呀?胡老师说,你睡帐篷最里面,挂上帘子隔开,我睡帘子外边,有我保护,你就不怕了。顿时,我感觉自己变成‘熊猫’了。夜晚,星星在帐篷外闪烁,荧火虫在帐篷里舞蹈,野外的气息既新鲜又难以适应。帘子那边一片鼾声却让我心里很踏实。在野外多住住一些日子就适应了。读大自然这部书,很快就读出了兴趣。”
什么是“师”,什么是“范”
大学毕业后,吴毅被分配在万州三中教生物课。第一次到成都考研遇到小小挫折。情绪最消沉时,胡老师来了。原来,胡老师去安徽参加学术会,归途乘船路过万州。船泊码头后,胡老师爬坡上坎,急忙直奔吴毅的学校。他亲口告诉吴毅一个好消息,他将招收“脊椎动物资源及保护”硕士研究生,希望吴毅振作精神备考。1984年,吴毅成为胡锦矗的第一批研究生之一。
由于长期在野外跟踪大熊猫,胡老师的脚有永久性冻伤,每晚必须用热水泡脚,且不能久坐。所以,他总是坚持站立着上课,坚持板书。
而跟随着胡锦矗这位导师,真是又苦累,又欢乐。上世纪90年代的研究生彭建军说:“胡老师的课,是我们一天最紧张、最累的时候,他往往一口气连续上3、4个小时,中间不休息。因为他上课内容信息量非常大,我们得不停地做笔记,连续紧张地写3、4个小时,往往一下课,我们就累得瘫软了,手都抬不起来,就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一样地不自主地颤抖。他恨不得把几十年来丰富的知识积累,尽可能地多传授些给学生。”
“记得1994年9月的一天,胡老师当时已经66岁了,他正给我们几个研究生上行为生态学的课,突然鼻子流血不止,我们都吓住了,大家喊:‘胡老师,您休息一下吧!’可是,他只是扯了一节卫生纸揉成团,塞住了鼻孔,就继续上课,一上就是3个小时。因为胡老师太忙了,他的课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,如果他当时放弃上课,那么要把耽误的课补回来,就得把其他工作安排全部打乱。所以他上课是从不迟到,从不随意更改时间。他的严谨认真,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!”
若是带弟子在野外调查,胡老师总是叮嘱:“无论你走过多少艰险之路,你采集的数据、资料一定要准确,要经得起检验。”弟子们都知道,胡老师早年做熊猫调查时“数蛔虫”的故事。
听老乡报信,四川宝兴盐井汪家沟有一具熊猫尸体。胡老师闻讯赶去,但“无路可走”,结果他硬是抱着溜筒,从割漆人留下的铁索上溜过去,终于找到已腐烂的熊猫尸体。经解剖发现,这只熊猫死于蛔虫。究竟有多少条?科学最忌“大约”“估计”。于是胡老师用镊子来挑,一根一根数到2 336条。这是有关野外大熊猫患寄生虫疾病的经典纪录。
书写论文时,你们可要小心。读过私塾背过古文的胡老师,对论文要求字斟句酌,非常严格。出现错别字,病句,几把大红叉让你满脸羞红,很难为情。
弟子们来自天南地北,周末与节假日,最欢乐的去处就是胡老师的家。胡老师亲自下厨做一桌子美味,那葱烧鲫鱼、凉拌鸡块,水煮肉片简直是天下美味。胡老师长期在野外摸爬滚打,常与林区职工豪饮,只是过了古稀之年便非常节制。酒酣耳热,独生女胡晓会突然出来“挡驾”,连干几杯后,胡晓吐露真言:“我这个老爸,自从收了你们几个研究生,就像收养了一大窝儿子,别看他很难当面表扬哪一个,背地里,跟我妈夸这一个,吹那一个,个个都是前途光明得不得了!说实话,我都吃醋了!”
早期毕业的学生还记得,野外调查是走哪儿吃哪儿,无论是在土狗钻桌的鸡毛小店,还是苍蝇乱飞的场镇饭馆,胡老师一坐下来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,将瓶中装着的酒精小棉球分发给大家擦拭碗筷。酒精小棉球,是胡老师当医生的夫人陈昌秀为他准备的,被川农大李桂垣教授戏称为“陈昌秀棉球”。“陈昌秀棉球”使师生们的肠胃免遭病菌侵害,十分有效。恩师对弟子的关怀,可以说是无微不至。
胡老师不仅非常重视弟子的成绩,还非常看重弟子们的道德品质。周材权,现已是西华师范大学生态研究院院长。30多年前的一天,他上街时遇见了一位残疾人横躺街旁。围观者说,这个残疾人从宜宾来南充做小生意,因为钱财被盗,气得昏死过去。周材权立即掐穴位,将残疾人救醒,问清了情况后将仅有的20元钱全给了他。后来,胡老师知道了这事,大大表扬了周材权,还硬要给他50元。周材权说:“老爷子晓得我来自农村,家境贫寒,我要是不收他的钱,他会生气。”
许多人都不明白,为什么偏居川北南充的西华师大,会有一位国际著名、被夏勒博士称为“中国大熊猫第一把交椅”的胡锦矗教授?
原来,1957年那个夏季,胡锦矗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研究生班,因为当时的社会原因,遂被分配到川北的南充师范学院,即现在的西华师范大学。20多年后,恩师彻底平反,恢复了名誉。而西华师大,因为有胡锦矗教授,得到了“熊猫大学”的好口碑。也应验了刘禹锡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的经典名言。
对此往事,胡锦矗教导弟子:“实事求是,不说假话,不说瞎话,有可能要受些委屈,甚至遭受打压,但我相信组织上最后会甄别、平反。如果说了假话、瞎话,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。”
夏勒初识胡锦矗时,了解到他从本科读西华师大,研究生读北师大,再到西华师大任教,一辈子没有离开“师范”二字,非常赞赏。
60多年来,胡锦矗不断用行动,教导众弟子,什么是“师”,什么是“范”。(来源:《看熊猫》 有删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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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《看熊猫》杂志2018年8月刊
作者:谭楷
图片由胡锦矗提供